匡慈

For your Gold Experience

【百万】以我之名(中)

(上)


六.

 

王昊消失了。

 

白曜隆找到出租房的房东,但屋主说王昊只短租了两个月,合约到两天前结束,多出来的两天还是延的。

 

“说好了两天前退房,不知道这小伙子在磨磨蹭蹭些什么,”房东嘟囔,“非说宽限两天,要再陪个朋友。”

 

白曜隆打王昊的电话,语音提示改号码不存在。

 

白曜隆觉得不科学。他还觉得脑子发晕。他身体素质一向很好,低血糖像是远在天边的毛病,可现在偏觉得眼前发花。

 

他走遍了学校里的所有角落。图书馆。天台。他跟王昊待过的教室。射击场。没有王昊。

 

又去了两人第一次去吃油泼面的面馆,问老板,老板说没见人来。白曜隆等啊等,终于等到晚上,翻出墙去,骑着机车一路突突到城东的小吃街,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牌客们赌过三巡,肚皮正饿,紧紧凑凑挨桌坐了一圈,午夜的小摊人声鼎沸。白曜隆一桌一桌盯过去,眼睛把地都翻烂了,仍旧没有王昊踪迹。

 

他蹲在学校的湖边,抱着脑袋想。想王昊这个人,究竟有没有在他的生活里出现过。他算着他跟王昊认识的时间,从第一天到昨天,一天天数,数下来,正好两个月。

 

两个月。

 

王昊的房子也整好租了两个月。

 

白曜隆太阳穴直跳。可能性有太多种,哪一种他都不敢深想。

 

白曜隆终于穷途末路。挣扎好久,掏出手机,拨了个号。

 

丁飞。

 

别人可能不认识丁飞,但白曜隆认识,不但如此,还认得很熟。丁飞年纪轻轻就做了大队长,凭的是他超神的刑侦能力,几年前丁飞还是副队长时,就时不时往白曜隆家跑——老头子对这个年轻人赏识有加,有心提拔他。白曜隆上中学的时候就跟丁飞混了半熟,他进警校后,丁飞升了职,白曜隆对他的了解有增无减。

 

因此,在其余同学眼中传奇般的刑侦队大队长,在白曜隆眼里不过就是个走错了路,耽搁了职业生涯的相声演员。

 

还有点儿恋狗。

 

他不怕得罪丁飞。

 

丁飞显然在睡觉。从睡梦里被铃声拽醒也不恼火,大概因为工作原因,被吵醒成了习惯。但白曜隆一出声,丁飞的声音就变了,变得很意外:

 

“小白?”白曜隆听见那头迷迷糊糊的声音一下子清醒了,就跟被敲了脑袋似的。“大半夜的咋了你?电话怎么打到我这儿了?又跟你爸怄气了?”停了停,“你在哪儿?风呜呜的,还有……哎,这什么声儿,汽笛?你大半夜的上码头去干啥?”

 

白曜隆静静听那头把该推理的都推完,慢慢开口:

 

“哥,我问你个事儿,”白曜隆抓着电话,舔了下嘴唇:

 

“王昊去哪儿了?”

 

电话那头瞬间静下来。

 

“他有他该去的地方。”许久,丁飞好像才重新开始呼吸。“你把该管的管好,不该管的,别管。”

 

“他就是我该管的。”白曜隆分寸不让。

 

丁飞笑了一声:

 

“王昊是我的职责所在,跟你有什么关系?该不是他那天教训了你你还怀恨在心吧?哎哟你就别寻他仇了吧,好歹你师兄也是奉旨行事,挑上你吧也不是故意找茬,纯粹是个概率事件……这么着吧,我代他跟你赔个不是,你看咋样,我也是你师兄啊……”

 

白曜隆撂了电话。

 

丁飞根本不像个刑侦队队长,倒像是个泼皮头子。

 

可白曜隆心里清楚,这也是一种手段。丁飞能坐上这个位置,早对各种审讯手段烂熟于心,白曜隆刚才的问话就像是最无力的审问,而丁飞就是个数度进宫,资历深厚,面对所有审讯技巧都不乱阵脚的老流氓。

 

四两拨千斤。

 

更何况,他不真是流氓无赖。刑侦大队长不愿说,那谁都难撬他的嘴。

 

 

白曜隆照常上课。不翘课了,因为没了翘课的理由。但也并不真的在听讲,几次被点了名,如梦初醒的表情看得各科老师连连摇头。

 

周四上午,白曜隆睁眼,一看表,临近午时十二点。盯了天花板十五分钟,觉得还是得去射击场,拖着脚到了场馆,射击位倒是空着,戴上耳塞跟护目镜,装弹,上膛,射击——

 

脱靶。

 

子弹飞了。

 

白曜隆把枪一甩,大步踏出射击场。

 

 

白曜隆终于陪娄云鹏去吃了大盘鸡,跟毕冉一块儿,还有隔壁班玩儿得好的几个哥们一起。上了菜,白曜隆心不在焉,鸡被娄云鹏扫了小半,白曜隆面前连块儿鸡骨头都没见着。

 

这家店有名得很,一到周末,大学城的学生都往这儿钻,有时候等上半个钟头也不一定有座位。

 

白曜隆心想:这家店,他还没来得及带王昊来。

 

邻桌围了几个男生,大约是警校的,边吃边戚戚促促:

 

“哎我说,上回丁队来刑侦系考核这事儿你们知道不?我当时以为他会每个班级都走一走,结果哪儿想他就去了三班,其他班都没去,你说奇不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白公子在那个班儿呗。我估摸着啊,是白局长想摸摸儿子在学校的表现,找了丁队长过去探探,什么考核,那都是唬人的噱头。”

 

“唉,可给我空欢喜了一场……我原以为这明里是考核,暗里是选拔,还指着能选我直接上一线呢……”

 

“那你可真是小说读坏了脑子。要我说,这种情节只在书里存在,想直接进一线,门儿都没有!”

 

“那三班也忒惨了,我听说了,那天丁队长还带了个队里的人一块来,就高我们四届那个王昊,啧,风云学长啊,连干四个,把人干得那是嗷嗷叫。”

 

“白公子不就是那第四个吗?”

 

“对,是第四个没错。我还听说啊,王昊不是丁队长随便挑的,是白局长钦点的人,目的就是为了给自己儿子个下马威,让他知道刑警这行不好干,趁早断了当刑警的念头。”

 

“可白局长自己不也是这行的吗?”

 

“哎哟喂说你是猪脑子你还真是啊!当官的能跟一线拼命的同理?上前线的,只有我们这种没背景没势力的寒门子弟,省公安局一把手能把独生子推出去为国捐躯,那才他妈见了鬼——”

 

这段话没能讲完。说话的男生被旁边的同伴扯了把衣袖,一抬头,谈话主角就站在面前。

 

“你再说一遍,”白曜隆像嘴里含了冰霜:“王昊去哪儿了?”

 

那男生霎时面如土色:

 

“我我……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啊。”

 

“那你说的这些都是哪儿听的?”

 

“我我——”

 

“别他妈我我我!”白曜隆猛拍桌子,横眉怒道,“把屁给我放顺溜了!”

 

白曜隆看惯了他老爹训人。只是从小性格好、脾气也好,鲜少对人动怒。同龄人从不因为他父亲的身份而不敢亲近他。

 

但现在,白曜隆胸膛里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那男生终于把舌头捋顺了,但脸还是土灰的:

 

“我四舅是丁队长他们队技术组的,我也是听他说的。但是传言准不准,我真不知道。”

 

白曜隆听完,一言不发,转身拎了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

 

身后有人叫他。他没回头。

 

 

丁飞手下的人拦不住白曜隆。

 

不是真的拦不住。白曜隆要是嬉皮笑脸地要闯办公室,那应付应付也就过去了;但要是白曜隆怒气冲天地硬要掀丁飞的门,人们就想起白局长气势汹汹训人的样子。白曜隆是白局长的亲生儿子,连带发火都有白局长的架势,他还没有彻底长大,但站在门前的样子已经像咄咄逼人的猛虎。

 

没有人想得罪小老虎,得罪了小老虎也就在某种程度上得罪了百兽之王。

 

白曜隆把丁飞的门推得发出巨响。办公桌前面的人抬起头,站在办公桌前面的人几个人也回过头,白曜隆才发觉屋内不止丁飞一个。

 

还有一个年轻男人跟一个年轻女人。

 

白曜隆几步上前:

 

“我爸让你来试探我的?”

 

丁飞很淡然。示意年轻女人把门关一关:

 

“小白,你坐。”

 

“我不坐!”白曜隆怒火冲天,“我就来问一句话,你们到底把王昊弄到哪儿——”

 

白曜隆噎住了。

 

他看到了丁飞的办公桌上,电脑屏幕上,出现了熟悉的面孔。

 

王昊。

 

不是穿警服的王昊。而是坐在昏暗里的王昊。穿着夹克,手腕上带着金链子,正在点一根烟。他看上去就像对尼古丁有最急切的渴望,急不可耐地将脸凑到火机旁,而他身边是一群跟他着装相似的人,这一群人围坐一桌,背景是昏暗的仓库。

 

他不再像光了。相反,身上所有明亮的部分都被抹去了,画面里的王昊,就像从地底生长出来的天然的黑暗,带着残败、阴暗的气息。

 

白曜隆想起王昊说:我最讨厌的就是烟,一吸嗓子干得慌。

 

“看见了?”丁飞转过身来,把水递到白曜隆手里,“满意不?喝水。”

 

白曜隆没有伸手去接。他仍立在原地,脑中闪过无数可能,最后哪一种都化为不可置信。

 

门被急促地敲响了。没等丁飞回答,外面的人就“砰”的掀门进来:

 

“丁队,刚——”

 

年轻的警员猛然刹住了,瞪着立在屋子中央的白曜隆,表情像是见了鬼。

 

丁飞扬扬手:

 

“把门关了说。”

 

门被关上了。那警员还是支支吾吾,支吾两下,再看两眼白曜隆。

 

“说吧,”丁飞道,“他不是外人。”

 

“前线来情报了,根据来自‘PG1’的可靠消息,关鹗手下会有一批货在三天后交易,接头人是他手下的宋老五,地点北岸码头,时间凌晨两点四十五分。”

 

丁飞点点头。

 

年轻警察出去了。

 

剩下屋内四个人安静地站立。

 

“这就是他为什么消失,”白曜隆开口,“你们让他去做卧底。”

 

“对。”

 

“在军火集团里做卧底。”

 

“对。”

 

“最危险的那种卧底。”

 

丁飞笑了。不太有温度的笑,带着点讥诮,使白曜隆觉得他很陌生:

 

“干卧底的,有不危险的吗?你说得好像我在逼他。”

 

白曜隆又沉寂。而后他像下定决心,但又像是早有决定:

 

“我要做这次行动的内勤。”

 

那个年轻姑娘像被骇破了胆,急急出声:

 

“丁队,这不行啊——”

 

丁飞抬手制止了她。

 

他用双眸紧紧锁视白曜隆。里面的神情太复杂,白曜隆看不懂。

 

“行,”他缓缓道,“但我要跟你约法三章。”

 

“一,不准在我们跟他交流的时候出声,让他知道你在这儿。”

 

“二,不准把你在内勤的事向外透露。”

 

“三,我说什么,你就得听什么。我觉得你不该知道的事你别问,我觉得你不该做的事你别做。”

 

白曜隆没有犹豫:

 

“我答应你。”

 

丁飞转头。看向一直站在屋里的那个年轻男人:

 

“交给你了。”

 

白曜隆不明所以。直到那个年轻人已经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

 

“李京泽。今后你就跟着我了。”

 

他说着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七.

 

王昊所潜伏的军火组织,头目的名字叫关鹗,是H省有名的军火贩子,道上人称关九爷,是个老辣角色,年轻的时候在东南亚活动,做过一系列违法勾当,后来转做军火生意,在北方发展起一张秘密的地下军火交易网,将几个省份的地下军火交易摁在手中。上了年纪之后,关鹗逐渐不再亲手参与交易事宜,全任手下几个心腹打理事务。

 

王昊潜伏的时间并不长。几个月的时间,还不足以收集到太多有效情报。起初,白曜隆很紧张,总担心着对方有大动作,但一段时间内都发现王昊的安全状况相对稳定后,脑内紧绷的弦便稍势松弛。

 

忧虑的情绪逐渐散去,袭来的便是磨人的想念。

 

白曜隆不能出声。他在跟丁飞的约法三章里允诺,决不让王昊知道他在专案小组里的存在。他听王昊跟丁飞汇报情况,听他跟李京泽调侃,抱怨军火集团的生活毫无尊严,处处向人俯首,小头目端起架子来比警校的老师更让人讨厌。插科打诨,轻松得好像不在做卧底,倒像是去体验生活顺带放假。

 

可谁都知道那不是真的。王昊总在有意无意地和缓气氛,尤其是当李京泽在监听一头的时候。白曜隆能够觉察到两人之间毫无罅隙的亲近,以及王昊言语中暗示性的安抚。

 

他倒不觉得妒忌,只觉得微妙。好像有故事隐匿其后,但作为外人,他不得要领。

 

只是听着王昊的声音,日复一日,却始终不能和他交谈哪怕一句,白曜隆觉得欲望跟思念快在他心脏内壁上蚀出一个洞。

 

他并不是一点不怨王昊。

 

白曜隆从小在无穷大的爱意里长大,没有人在表示过对他的喜欢后不声不响弃他不顾。在白曜隆的眼里,喜欢是延续性的动作,不喜欢了就要说出来,及时止断。

 

可王昊没有说一句话。在做完一切仿佛喜欢他的事后就一声不响地离开,甚至连句实话也没留下。

 

他常在夜里想王昊。想得厉害的时候,觉得浑身都发痛。这时候白曜隆会想,如果那时候王昊能留一句“喜欢”,他躺在一片漆黑里时,兴许会觉得好捱许多。

 

但每当听到王昊在监听里向丁飞汇报任务时,他又变得一点也无法责怪他。他在做着全世界最危险的事,能够如常听到王昊的声音,对白曜隆而言已是最大恩赐,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比确认王昊的安全更重要。

 

好在有李京泽。李京泽是跟王昊最熟悉的人,白曜隆与他朝夕共处,就像间接见到朝思夜想的人。他总是想法设法从李京泽口中讨要有关王昊的讯息,试图了解他缺席了的王昊的过往,次数一多,李京泽就会带着戏谑的神情,笑得不怀好意:

 

“你小子,问七问八,是不是对你师兄图谋不轨?”

 

白曜隆避重就轻,一双眼睛瞄着李京泽腕上的表,故作吃惊:

 

“看不出来啊师兄,现在干咱们这行的都这么有钱啦?哎我瞅你这表,得不少钱吧!”

 

白曜隆原本只想着转移话题,不想李京泽脸上明显一愣。但随即他又笑起来:

 

“师弟想要早说,师兄直接送你就成。”说着作势要摘那块表。

 

白曜隆赶忙拒绝。

 

李京泽比白曜隆大不了几岁。在白曜隆眼里,他是出色的师兄,刑侦能力强悍,受制于年龄而谈不上经验老道,却胜在聪明过人。李京泽忠肝义胆,身上有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侠气,可奇妙的是,他身上有孩童般的天真,跟一身凛然正气相撞,不仅不显冲突,反倒有格外的魅力,引得人无法不注目他、喜爱他。

 

这样的李京泽会跟丁飞发生争执,是白曜隆所完全没能想到的。

 

那日白曜隆跟组内另一位女警员负责监听工作。集团内部不止一位特情,与另一名特情交接情报后,白曜隆去向丁飞传达事态的最新进展。来到办公室门前,白曜隆想要举手,却听见屋里传来声响。

 

“你就是个心里只有任务的冷血动物。”白曜隆眉心一跳。李京泽。他举起的手又放下了。那声音在继续:

 

“你明知道刚牺牲了一个兄弟,你还要他去冒这个险,在你的眼里,究竟是任务重要,还是同伴的命重要?”

 

“三天后的行动是绝好的时机,专案组为此做了极大的努力,关鹗极有可能就会出现在交易现场,没理由放弃这次机会。”是丁飞的声音,仍旧维持着一贯的冷静。

 

白曜隆听见李京泽冷冷哼一声,嘲弄道:

 

“培养一个卧底花多久,你竟然他妈连几个月都等不住,非要让他去涉险?”

 

“李京泽,”丁飞的声音温度陡降,“注意你对上级说话的态度。”

 

“呵,还耍上官腔了是吧?我告诉你,你别忘了你坐小黑屋里挥斥方遒的时候是谁他妈在前线卖命!”

 

“我给你两条路,”丁飞听着也上了火,“要么服从命令,干好你的工作,要么你现在就从这儿滚蛋!”

 

“我去你妈的!”白曜隆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巨响,玻璃制品碎掉的声音。“丁飞,你别忘了刘嘉裕怎么死的!”

 

室内一片寂静。

 

白曜隆的呼吸在听见那个名字的一刻骤然休止,一颗心脏悬在胸腔,几乎跳动止息。

 

刘嘉裕。

 

丁飞过命的兄弟,刘嘉裕。

 

十年前警校的刑侦系双雄。就像十年后的王昊跟李京泽。

 

本来也是这样响亮的人物,丁飞曾提起他,脸上的骄傲之色溢于言表。白曜隆听那些故事的时候年岁尚小,那时候丁飞不是大队长,甚至连副队长都不是;白曜隆也不是警校的学生,他甚至还没有迈进高中。丁飞讲的故事或许不是每一个都刻在白曜隆心里,但刘嘉裕这个名字却在他脑中留下了深刻印记。

 

再后来,丁飞当上了副队长,队长,名头越来越响,破的案子越来越多,指挥的行动越来越大,而刘嘉裕这个名字却再也没有被提起过。

 

就像没有过这个人一样。

 

 

当晚的饭桌上没有李京泽的影子。丁飞也不知所踪。只说还有要务在身,晚饭这种能省则省的东西,免就免了。

 

白曜隆往嘴里扒着饭,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响着个名字:刘嘉裕,刘嘉裕。

 

一旁年长的女警官关切:

 

“小白,菜不合胃口啊?”

 

白曜隆赶忙摇了摇头。专案组的条件其实并不好,资金有限,得益于身份的特殊性,白曜隆本可不动声色接纳一些无关紧要的优待,但他拒绝了。

 

他深知自己来这儿已是破格,更不可能心安理得享受差别待遇。况且一想到日日在危险边沿如履薄冰的王昊,白曜隆便觉得寝食难安。

 

他犹豫了好一阵。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开口:

 

“姐,我想问个人,您知道那个……刘嘉裕吗?”

 

女警官在喝汤,一听此话,手里的汤勺一抖,汤撒出去一半。

 

“你从哪儿听到这名字的?”

 

“我听好多年了,”白曜隆很镇静,“小的时候就开始听。他是丁队的哥们儿,对吧?”

 

女警官看他的模样,也镇静下来。把勺子搁碗里,不可闻地叹气:

 

“这事儿过去挺久了,本来也不好再提。刘嘉裕这个名字,在小组里头是个禁忌。他是原缉私专案组派出去的卧底,代号‘k9’,同行都管他叫‘弹壳’,在几年前那起特大的9.27缉私行动里击毙了走私组织的头目,立了特等功,是警队的英雄。”

 

“那他现在……”

 

“缉私过程中,那个头目提早得知了消息,直接驾船出逃了。丁队下令要人,去追的是刘嘉裕。为了阻止犯罪分子逃往公海,刘嘉裕没等支援,只身一人去了海上,没想到上了走私船,击毙了头目,却没料到还有未除尽的组织余党藏在船舱里。”

 

“直接从后面开的枪。人栽海里了,尸骨无存。”

 

白曜隆的胃里发紧。

 

“他跟李京……李师兄是什么关系?”

 

“这我不太清楚。我是去年进的组,之前的事,老组员比我拎得清。但贝贝当年是刘嘉裕从警校选走的,少说得算知遇之恩,当时为这事儿,丁队还跟刘嘉裕起过争执。”

 

白曜隆诧异:

 

“为什么?李师兄难道还不够优秀?”

 

“当然不是。贝贝是少有的全方面发展的学员,还在学校的时候,组里就已经关注到了他。但他的毛病很明显,性格不稳定,还在学校时就不服管教,进队后本该跟着丁队去外勤,可恰好那会儿碰上缉私行动,专案小组一成立,刘嘉裕就去做了卧底,贝贝死活要进组做内勤,说是哪怕盯着监控,都寸步不能离开刘嘉裕。”

 

“刘嘉裕一去就是两年,所有人眼看着他一步步接近成功,又在最后看他……所以你李师兄心里多难受,那是可想而知。加上刘嘉裕又是丁队多年的好兄弟,所以这个名字一般没人敢提。”

 

白曜隆默然。就在此刻,摆在边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白曜隆按下接听:

 

“小白,”是丁飞,火急火燎,“你跟李京泽在一起没?他找不着人了,我下午给他一顿吼,他后脚就没影儿了。你跟他走得近,你帮我找找,他去了哪儿?”

 

白曜隆挂了电话就往门外跑。

 

 

白曜隆在一间酒吧里找到喝得两眼昏昏的李京泽时,对方正在酒兴上。扯着白曜隆,一面去脱手腕上那个表,嘴里嚷道:

 

“小白......你不是想要哥这个表、表吗!来,哥……脱给你!”

 

白曜隆降不住他,只得一手接过表来,一手去拍他背脊安慰他。不料李京泽怔忪了会儿,突然哭丧下脸来:

 

“小白……我表不见了,你给我找找……”

 

一面去摸空荡荡的手腕。

 

白曜隆忙把表往李京泽手腕上戴:

 

“这儿呢这儿呢,师兄你别慌。”

 

李京泽根本懒得听他说什么,手一挥,把白曜隆的手撞出去老远,又一把拖住白曜隆的胳膊:

 

“小白,我告诉你,”李京泽那模样像是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但白曜隆不敢怠慢,洗耳恭听,生怕又触动了这祖宗哪根神经。“丁飞……不是个……好东西。”

 

白曜隆很无奈,好声好气:

 

“师兄,你别这么说。丁队也是任务为重。”

 

李京泽鼻子里喷气:

 

“说你傻……你就真傻。你以为他为什么招你进组?你是个多好的苗子,你自己都不知,嗝,不知道。有了王昊……他就不怕你跑。丁老逼他……他才不管你是谁,是不是局长他儿子,他……他就是只眼里只有任务的冷血的蝎子……”

 

白曜隆听任李京泽说着疯话。

 

亦或是……真话。

 

但看着这样的李京泽,他胸口那部分沉郁已久的情绪突然消失了。他的愤怒、气恼、不甘、委屈,突然瓦解了。

 

他也一点不责备李京泽脱离组织跟纪律,来这儿喝得烂如稀泥。

 

白曜隆脑子里又响起那个名字来:

 

刘嘉裕。

 

人人有权难过,为什么李京泽不能?刑警也有血有肉有感情。

 

也有记挂的人,跟永远无法挽回的遗憾。

 

只是平常人可以选择。选择不把所爱之人推向锋利的刀口。可干他们这一行的,还得眼睁睁看着那把刃切下去,吞掉他们在乎的人的血肉。

 

白曜隆将李京泽扶出门的时候,抬头看了眼天空。那是夜晚的灰穹,但更幽深,像不透水的厚重幕布,有将来的风暴在其上无声行走。

 

一阵风吹来,带着潮意,冷且湿。

 

天凉起来了。

 

他突然好想念王昊。好想。

 

 

 

八.

 

白曜隆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快就见到王昊。

 

组里接到情报,关鹗的军火组织在三天后会有一次大动作,除去手下人外,关鹗本人极有可能现身交易现场。

 

三天后的夜晚,是交易的好时机。此时正处于多雨时节,值遇恶劣天气,会有雷暴出现,对跟踪和围捕都很不利。

 

当一切工作就绪,跟踪人员都到达目定点时,专案组一直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户外滚起了阵阵雷声,下一刻,所有的通讯信号都被阻断了。

 

监控失去了画面。屏幕上开始出现滋滋啦啦的黑白雪花,所有针对各交通路段的监视全部失效。

 

“妈的,”丁飞在屏幕前气急败坏。他等了这一天几个月,不料关键时刻天公不作美,一个雷就把监控给劈坏了。

 

当然不是巧合。违法犯罪总要选择最完美的环境,而天气总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犯罪分子为寻找合适的交易时间,可以耐心地等候,直到自然为他们提供最大的便利。

 

“抢修要多长时间?”

 

“技术部那边的消息,短时间内……不大可能修好。”白曜隆将话传给丁飞。他偷眼去看一边的李京泽,泛着雪花的显示屏将李京泽的脸照得略显狰狞,苍白得如同死人。

 

“而且更不好的消息是......我们跟特情也失去联系了。”

 

“什么?”

 

“是的,”那位女警官从转椅上撇过脸来,面色凝重地直面丁飞,“刚还有讯号,现在无论如何也联系不上了。”

 

所有人沉默下来。

 

失去监控,又失去与特情的联系,这就意味着这次围捕活动成功的几率大大降低。关鹗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狐狸,手下几员大将也都经验丰富,抓捕本就已不易,如今状况频出,更是困难重重。

 

监控地点在一间宾馆里,三楼走廊最尽头的隐秘房间。现在所有人一言不发,雷雨天气的低压在窗外膨胀,压得室内更闷热,使人透不过气来。

 

只有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丁飞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李京泽的脸越来越白。

 

白曜隆的大脑一片空白。但又好像思绪万千。他好像在担心许多事,但所有的担心又都仿佛毫无意义。

 

他脑中回荡起李京泽跟丁飞的争吵声:

 

你明知道刚牺牲了一个兄弟,你还要他去冒这个险,在你的眼里,究竟是任务重要,还是同伴的命重要?

 

敲门声急促地响起来。

 

所有人扭头去看。这个时候,这扇门,门外会是谁?

 

丁飞大踏步走向门口。半秒后,所有人听见他轻声骂了句“靠”——

 

门开了,一身黑衣的人走进来,他有跟最浓稠的黑夜般阴鸷的双眼,身上泛起雨天一样湿冷的气息。但当他进门,看见房里人的那一刹,他的眼神变了,黑而寒冷的眼睛深处燃起了光。

 

白曜隆缓缓从椅子上起立,看着王昊。

 

王昊也看着他。

 

率先冲过去的是李京泽:

 

“你丫咋一声不吭回来了?!知不知道爸爸多担心你!”他在王昊肩上擂一拳,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王昊安抚性地拍拍李京泽:

 

“我好着呢,没事儿。”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丁飞疾步上前,“今晚不是有交易吗?”

 

“我就是回来告诉你们,交易取消了。不,根本没有交易。让咱们的人别堵了,得到的情报根本不准确。”王昊顿了顿,“咱们内部……有问题。”

 

“内鬼?”丁飞背脊一冷。

 

“我猜是这样。”王昊点头,“不排除有特情叛变,但也可能是其他部门,或是是内部高层。现在没有头绪,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不论消息如何紧迫,这个时候回来太冒进了。关鹗难道不会起疑?”

 

“放心,我现在只是个不起眼的喽啰,在他手下的人手下做事,想越级获取关注,还非易事。此外,据确切消息,一周后,关鹗会在山海路两公里外的一间仓库进行交易,对方是北部地区另一位实力不容小觑的军火商。这次的虚假消息,我想只是为了掩其耳目。”

 

“还有其他消息吗?”

 

“暂且没有了。”

 

丁飞了然地点头:

 

“行,”然后朝着屋里人道,“你们几个,出来一下,我有话说。”

 

李京泽看了丁飞一眼,又看了看一直站在角落里的白曜隆。白曜隆像是没有听到丁飞的话,仍一动不动地望着站在门口的人。

 

“丁队,那个……”另一个年轻男警官看了眼纹丝不动的白曜隆,又看了眼纹丝不动的王昊。

 

丁飞“啧”一声:

 

“嘿我说你,让你出去你就出去,哪儿那么多这个那个的!出去!”

 

男警官一哆嗦,缩着肩夹着屁股两下窜出了门口。

 

屋子里安静了。

 

王昊望着白曜隆。

 

白曜隆也望着王昊。然后——

 

在他们都毫无觉察的时候,便已将对方紧紧箍在了怀里。

 

他们像困兽一样缠斗、撕咬。所有语言未开启的语言都被咬碎在齿间。白曜隆觉得身体里的焰火在膨胀,就在那一瞬,他胸中所有的责难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他没办法责备他,没办法责备他。责备他不辞而别;责备他倾尽全力用行动告诉他他喜欢他却始终不肯说哪怕一个字;责备他强迫自己在几个月里比所有人更快成长;责备他让他辗转难眠,使失眠跟思念成为他每个深夜的常客。

 

“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就走?”白曜隆抵着王昊的额头咬牙。他猜想自己现在一定姿态狼狈,因为他觉得眼眶发烫,鼻腔里的酸胀阵阵上涌。

 

王昊扣住他的下巴:

 

“那你呢?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进组?”

 

他看着白曜隆,眼神明亮而无畏。白曜隆看过王昊在组织里卧底时的模样,就像从淤泥里破土的种子,阴戾、果决、狠辣,隔着显示屏令人不寒而栗,他是走在刀尖上的亡命徒。可他现在卸下了所有伪装,重新成为那个在露天的码头之上的年轻刑警,随着小船轻轻摇晃,凝视着白曜隆的眼睛里有整个清澈的宇宙。

 

答案变得毫不重要了。

 

白曜隆低头缓缓磨蹭他的鼻尖:

 

“我想你。”

 

再缓缓地磨蹭他的嘴唇:

 

“我想你。”

 

又拿拇指在下唇上轻轻摩挲:

 

“我想……”

 

王昊没给他机会把话说完,再度汹汹地吻上来。

 

这一回的吻来得缓慢、悠长而深情。

 

吻毕,白曜隆才想起来问:

 

“这儿有监控没?”

 

王昊笑了,贴着他的唇,轻声:

 

“那哪儿没监控?”

 

白曜隆琢磨几秒,恍悟过话里隐蔽的用意来。

 

“跟我回去,”他侧过脸,在王昊颈子上轻吻,“没有人在家。”

 

 

长久的分别一定会使得欲望变得渴切。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彻夜长谈,好在有肢体代为诉说。衣服扔得到处都是,从客厅到卧室,从沙发到床上。白曜隆开了灯,把王昊一寸寸看得清楚,他拒绝王昊在他面前的每一毫隐瞒。这个年轻的刑警是何其优秀的表演者,能在狼穴里出入自在、独善其身,可却在白曜隆面前坦诚得像未着色的白画布。他不愿放过他,最后起了坏心,让王昊穿上自己大一号的警服,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一面凶猛而有规律地动作,直到王昊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带着濒死的、低低的啜泣开口求道:

 

你慢一点啊,他说,小白,你慢一点啊……

 

直到他眼中亮闪闪的骄傲被被摇碎,白曜隆在其中只能看得到自己的倒影。

 

他低头吻他的眼睛。

 

他清澈的宇宙。

 

 

白曜隆送走王昊的时候,天还不大亮。已经入了秋,是叶子上还带露水的拂晓。

 

“这个给你。”他从怀里掏出一条细细的链子,上前挂在王昊的脖颈上。

 

王昊低头去看。链子的尾端是银闪闪的圆环。

 

“我知道戴手上你一定不肯,”白曜隆从脖子里拿出一条一模一样的链子来,尾端宛如克隆的银指一晃一闪。“那就……做个约定。”

 

王昊的眼里有破晓时分的薄雾。此刻,那层薄雾正缓缓变得湿润。

 

他倾过身去,将高他半头的小孩儿揽进怀里。

 

“你会回来吗?”白曜隆将脑袋搁在并不宽阔的肩上,问道,“你一定得回来。”

 

他得到短暂的沉默。

 

“我一定会回来。”

 

 

 

九.

 

白曜隆的一生中有过两次艰难的告别。

 

往后他再回顾他的漫长人生,发觉他历经的所有,生死场里的枪口与溃烂,父辈的痛呵与阻挠,同行的怀疑与诘责,所有一切带来的痛苦皆可愈合,唯有这两次告别,是他不可触碰的化脓创口,每被提起一回,就像将创口泡进海水,再痛一回。

 

不辞而别跟生离死别,究竟哪一个显得稍不残忍?

 

这是困扰他此生的无解命题。

 

 

消息来的时候,一屋子人都围着对讲仪,入夜的秋季,没有星子,天空黑得像是死去般,裹了不透水的幕布。

 

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有人的热汗一滴滴往下掉。

 

那个沉默的通讯器终于闪起红光的时候,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丁队,那头的人说,我们的任务失败了。

 

关鹗没有在仓库进行交易。他上当了,对方带了人来围剿,要他的命。仓库里没有武器,只有炸药。

 

关鹗呢?

 

逃了。但是对面被我们给扣下来了。丁队,咱们即使抓到关鹗,也没法给他定罪。他身上甚至连把武器也搜不出来,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胆子,只带几个人就跟对方会面。

 

那边静默一下,接着道:

 

丁队,还有一个消息。

 

你说。

 

咱们的特情,替关鹗挡了一枪。我们试图在场地认领,但爆炸后留下的遗体里没有他。但据其他特情的报告来看,那一枪射进了大脑里,所以应该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霎时间凝重起来,死死盯住了对讲机。

 

牺牲的是哪一个?丁飞冷冷问。

 

PG1。

 

 

 

暴雨降下来的时候,白曜隆趴倒在大理石吧台上,面前空杯罗列,烈酒的灼人的气息自里向外四溢。

 

室内和暖,人流带来的热气,酒精挥发时的灼烧。

 

可他觉得冷。

 

屋外的暴雨浇在他心上。

 

边上,李京泽望着他,双眼已经看不大清事物,只有一张嘴还在喋喋不休:

 

“小白……你,你知道吧……?其实我不怪丁队。当年是他把我从警校里带出来,带进队里……没有他,我永远认识不了刘嘉裕。”

 

刘嘉裕。

 

白曜隆挣扎着抬起眼来,看那张模模糊糊的年轻脸庞。李京泽又道:

 

“命令是丁队下的,可执意要去的是刘嘉裕他自己。我不怪丁队。丁队他……也跟我一样难过。”

 

白曜隆接着听他说。

 

可他像是顿住一般,许久也不再开口。直到白曜隆以为李京泽因为酒精而昏睡过去时,他终于听他轻轻道:

 

“可我不后悔。不后悔遇见刘嘉裕。”

 

“刘嘉裕。”李京泽又喃喃叨一声。

 

“刘嘉裕。”

 

“刘嘉裕……”

 

“刘嘉裕,我去你妈的——”

 

他将手腕上的表狠狠往墙上掼去。

 

泪水在李京泽脸上横淌下来。

 

白曜隆起身,从吧座上滑落,摇摇晃晃往墙边走。走到那块金色的小物件边,蹲下身,拾起来,举到眼前。

 

他尚能看得清那背面的字。

 

那块表的后面有两个字母:

 

DK。

 

 

 

十.

 

“我要去关鹗的军火集团做卧底。”

 

“你走出这个门,有种就不要再回来!”

 

“我说了这句话,就没有再回来的准备。”

 

“你是不是要把我跟你妈妈的心伤透才算完?”

 

“你让丁飞带着王昊来试探我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相同的问题?”

 

“你没有。”




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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