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慈

For your Gold Experience

【池陆】沉默又响亮


陆离常想,如果当年他不做警察有多好,就算干了警察,也绝不要做刑警。

 

两千九百一十三分,多的那三分让他干上刑警,遇上了池震。但这三分救不了池震,池震孤零零地躺在呼啸的地铁里,身上开了血洞,被疾驰的列车带着驶向永远的黑暗之中。陆离想:他宁可不拿那四年的第一名。

 

他去最后见过池震。

 

陆离看过的尸体不计其数,第一次看并不难,难的往往是第二面。第一面是沉默的陌生人,往后每一次,陆离都觉得他们有无数故事想要跟他说。但逝者无法开口,陆离也便无法再面对他们。

 

可池震不同,池震的故事,陆离都知道。他站在这里,可以对池震说任何想说的话,可他不会再听到回答了。

 

他的昔日搭档像雕像一样直躺着,腹部曾经涌出鲜血的伤口,如今比哪里都苍白。

 

默立在一边的老石打破寂静:“你要是想再陪陪他,我把钥匙给你留下。”

 

陆离摇头:“不了。”他把白布拉上,将最后一眼留在那双紧闭的眼睛上,转向法医,“有留什么下来吗?”

 

老石给门落锁:“那你得去问物证科要。”

 

话刚说完,走道上传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陆离望去,老高在白炽灯光下走来,看到站在门口的两个人,停下脚步:“这个,给你。”

 

陆离看着递到他跟前的东西。透明小袋,里面是手掌大小的铝制酒瓶,在外裹着花纹皮革。主人曾经应该很爱护它,常带在身边使用,过后都会擦拭干净,所以直到躺在物证袋里,也仍光洁发亮。只是酒瓶不会有再被使用的机会了,它的中间瘪下一块,是子弹的痕迹,没有折断,但装酒是不行了。

 

陆离把东西接过来,在手里摩了两下:“晚上还值班?”

 

老高说:“不值了,把这个给你送来就准备走,晚上儿子回来了,得见一面。”

 

“那一块儿走吧。”陆离转过头,“老石走不走?”

 

“我当然得走,我女儿在家里等我的。”

 

三人并行到门口。刚出大门,陆离却突然刹住脚步,像是想起什么:“我东西落了。”

 

“瞧你这个记性,才多大就忘事儿了,”老石在他背上拍一掌,“快去吧在这儿等你!”

 

“不了你们先回去吧,”陆离说着已经往后倒退,“陪儿子女儿要紧!”他转身狂奔起来。

 

夜晚的警局既空且旷,只有白色顶灯无声地列成行道。


陆离拐过角,放慢了脚步。熟悉的门映进眼帘,他停住了。

 

攥紧了手里的酒瓶,陆离背靠着门,缓缓滑坐在地上。他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将耳朵贴上门,过了会儿,低声:“我回来了,来陪陪你。”

 

无人回答。

 

“这才第一天。你要是想让我多来,就梦里说一声。”

 

“里面挺冷吧?但我觉得你扛得住。你最受不了就是没人跟你说话你。”陆离说着,笑了一笑:

 

“所以你看,我这不是来了吗。”

 

“池震,憋不住了就跟我说说话,什么都行,我不烦你。”

 

“真的。”

 

门内是无言的寂静。

 

 

*

陆离当上局长近一周年的时候,曾有过一次情绪上的崩坍。没人有证据,但传闻就像是秘密的病毒一样扩散:那一天,有人来到刑侦队,给陆局送了一封信,不久后,就有警员在路过办公室时听见了哭声。

 

时任刑侦队长郑世杰闻此传言后十分不屑,一挥手道:“去去去,瞎说。你们陆局还当队长那会儿我就跟着干了,铁血硬汉,哭哭哭,都在梦里听到的?”末了往嘴里丢块鸡蛋仔,“愣着干嘛都干活去!”

 

人群作鸟兽而散。

 

郑世杰背过身,不耐的神情从脸上褪去。他吐一口气,垂着头,脑中回忆起那个黯淡的午后。

 

是有那么一个男人来到刑侦局,要见陆离,说有重要的一封信,必须亲手交给他。人陆离也见了,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无人在意,男人离开后不久,郑世杰便拿着要签的文件去找陆离。

 

办公室的门没有关紧,敲了敲无人回应,轻轻推一推,便开了。

 

郑世杰进门时,看到的是陆离伏在办公桌上,胸前的信纸攥成一团,另一只手盖住整张脸。

 

他呆了会儿,才意识到他的师哥在哭。

 

年轻的副局长把眼泪一遍遍抹掉,新的眼泪流出来,就抬手再抹。到后来,他把整张脸埋进双手,那张被揉皱的信纸和眼泪湿在一道。

 

郑世杰僵着腿,不出声息地倒退几步,把门带上了。他回到座位上,发了愣,思考着他在这人生二十几年中,何曾见过痛哭成这样的人,而这个人竟是陆离。

 

半小时后,他再次站在门口,里面已没有了声响。敲两下门,屋里人应:“进。”

 

郑世杰进去了。手里的档案举起又放下,心中忐忑:“这是……要签的文件。”

 

陆离垂着眼皮,下巴指指桌角:“放那儿,一会儿就签。”他神色如常,语气平缓,和平时全无两样,似乎刚才无声恸哭的人,只是郑世杰臆念中的幻想。

 

现任刑侦队长依言将东西摆到指定位置。事情做完了,本该立刻退出去,但要命地,郑世杰迈不了腿。他清楚地知道,陆离看见自己看见了他哭泣,不论好歹,他总得说些什么。

 

但没有。陆离的笔尖在纸上划出连绵的沙响,唯独不跟他开口。郑世杰摸了摸鼻子,谨慎地后跨一步:

 

“我先出……”

 

“是我害了他。”

 

郑世杰连人带腿怔在原地。他吞咽一下,才敢去看陆离,发现陆离直直向着自己,眼神却挂着虚焦:

 

“我害他的。我害他失业,又害他做了警察。害他把我当成了兄弟,害他以为自己终于看见太阳了,结果我先抽了身。最后我害他挨了刀,一个人躺在地铁里。”

 

郑世杰慌了,着急道:“师哥,不是你害的震哥,是……”

 

陆离却又呆呆重复一句:“我害他一个人躺在地铁里。那天晚上我拉着载文萱的病床,求老天不要带走她,四个医生给我们急救。那个晚上,他躺在地铁里,一个人,流着血,我们大家都把他忘了。”

 

郑世杰说不出话,陆离眼里的光被抽空了,根本不看他。

 

“你说那最后几分钟里,他都想了些什么?他说他孤独,这辈子就信任那么几个人。”

 

“那震哥一定想过师哥你,你是他唯一的兄弟。”这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答案。

 

陆离的目光终于对上焦:“鸡蛋仔,”他叫出这个称呼的一刹,郑世杰以为那个雷厉风行的刑侦队长又回来了,“他不该认识我。”

 

那双眼睛黑如永夜,无光如深渊。郑世杰意识到,他叫师哥的那个陆离不可能再回来,有的只是陆局,比以往更加破碎。

 

搭档他的那个人已经永不再复,像从他身体里取走全部二十四根肋骨,曾经的陆离,塌了。

 

 

*

每隔一个月,陆离就会去一趟养老院。照顾池母的护工换了人,新护工淳朴忠厚,每回都把陆离塞来的钱又塞回去:

 

“花多少,是多少,老人家一个月花不了这么多,我心里有数,你给多给少,人我都是一样照顾。”

 

陆离还想推拒,却被打断了:“你这个样子,不如陪陪她,每次来了就走,又何必呢?”

 

陆离噤了声,连同钞票也僵在手里。是啊,还不如进屋去看看,看看人过得是好是坏。但陆离能吗?他连敲一敲那栋门的勇气都没有。他延续着池震从前做的事,却无法像一位真正的儿子那样,光明正大走进屋去,拥抱年迈的女人,因为他无法体会失去了儿子的母亲的一颗心,扮演不了这独一无二的儿子的角色。

 

所以他在窗前站一站就走。要是一切如常,就安下心来,仿佛潜意识里交了答卷,当天晚上便得以好眠。起初,陆离以为自己是一心一意履行义务,却渐渐发现,原来每次前来,他都在下意识寻找着那个已去的人的气息。而这种气息,在近几个月里变得越来越淡。

 

意识到这点的那天,陆离怔忪在门口许久,像被一道雷定在原地。直到有人在背后唤:

 

“小陆?”

 

转回身去,池母面带讶异地看他,但那讶异在他转身的一刻化为喜悦:“真是你啊。”她不顾陆离没回神,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愣这儿干嘛?进屋坐。”

 

直到在椅子上坐定,陆离还不敢相信:他的敏锐怎么丧失得这么厉害,都没注意到屋里没人,而人就站在他身后呢。

 

他一定是太过于沉迷寻找那个人的影子了。

 

池母给他倒茶,递水果。陆离想阻止她,说不用了,“我一会儿就走”,但话又哽在喉头。他捧着冒热气的杯子,坐在沙发上,不敢去看池母,只能掉转视线去盯着窗台上栽的绿植。

 

“小陆,最近你都好吧?”陆离将目光从盆栽上抽回来,迫使自己看面前的眼睛。他的喉结滚了滚,想笑一下,但看不见自己最终摆出了什么表情:

 

“阿姨,我都好。”

 

池母笑起来,那种洞察而善解人意的笑:“你不用这么拘束。其实你第一次来,我就知道了。”

 

陆离脸上现出一刻被揭穿的惶惑来,他微微低下头去,手指在杯壁上发力,摁得指腹发白:

 

“那个阿姨,我……”

 

“能这么了解我的习惯,跟护工把什么都交代清楚的,这世上就只有震儿,你是他朋友,他能告诉你,我不意外。”

 

陆离几乎无处安放视线。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在短短几分钟内再次无地自容。

 

但他的手被轻轻握住了:“你不用觉得愧疚。他走前那天,把什么都跟我说了,你不欠我们什么,你们家也不欠。”她说,“把头抬起来。”

 

陆离挣扎了片刻,然后他抬头,再次对上那双眼睛。母亲的眼睛,温柔得像月夜下的海,看他就像在看自己唯一的儿子:“我知道,你来这儿,不都是为了替他看我,”她说,“小陆,你还想再看看他吗?”

 

陆离来不及问这是什么意思,池母已经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你来。”

 

陆离跟着她走到床边,边上有个柜子,左边分成了三个抽屉,池母拉开最上那一个,陆离一眼瞥到里面躺的那张录取通知书,缺了角,上面写着名字:池雯。

 

池母把通知书小心翼翼放到一旁。下面那一叠东西就露出来,陆离定睛一看,居然全是证书,厚厚一大摞。掀开一本,首页便写着“池震”,随着池母的动作,下面那一本也是,再下一册还是……

 

那都是池震上学时候的荣誉。有校运会跳高第二的,有演讲比赛拿第一的。当然最多的还是学习上的奖项,班里的优秀干部,校三好学生,再到市里的,越到后头奖越响。然后是政法大学的奖学金,一年级一等,二年级一等……四年都是一等。

 

陆离颤抖着手,让手指落到某本证书上。已经很有些年头了,红绒面变得晦暗,“荣誉”两个字都退成了灰色,外面的镀金落了半壁。他移动手指,去抚摸那个名字,这时候却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厚摞荣誉里滑落出来,掉在他脚边。

 

陆离跟池母同时蹲下身去,嘴里道:“阿姨我来……”

 

“哎没事儿,我自己能行……”

 

然后两个人都默住了。池母从地上捡起那张照片,陆离看到她的手在打颤。她抿住了嘴唇,又松开,好一会儿,才说出声音:

 

“这照片……这照片我找好久了。那年冬天我带他去北方玩儿,他第一次看见雪,特别兴奋,一定要我给他拍照,拍一张不算完,拍了一张又一张。结果最后洗出来的就只有一张,我一直以为它丢了……”

 

陆离看着照片上的男孩子。十岁出头,高而瘦,眼睛笑成弯弯两道,头上戴着顶线帽,雪花飘下来,落在他的头顶和肩上。他冲着镜头比个“耶”的手势,陆离能读到他发自内心的快乐。

 

这样的笑容,他也曾在长大后的那人脸上看过几次,但都不及这张照片里纯粹无忧。陆离突然觉得这笑容不可逼视,他想站起来,却忽地瞟到边上的事物:

 

柜子的门没有合紧,露出里面的东西来。只一眼,陆离就认出来了,这个颜色,他太熟悉了——是池震的那件警服。

 

他只穿了一次,因为种种原因,在死后无法以殉职的名义穿上它。陆离本麻痹自己,不穿上这身警服,他就不算真走,就还会一直在自己身边,但此刻亲眼看见这身衣服,静静躺在这柜子里,陆离清醒地意识到:池震不会再回来了,穿没穿上这衣服,他都不在了。

 

陆离觉得晕眩。他甩了甩头,但视网膜上的白点还在。他将池母搀起来:

 

“阿姨,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池母的眼睛还落在相片上,喃喃:“这就走啦?吃过饭再走吧。”

 

陆离不敢摇头,怕眼睛里有东西掉下来。他把池母扶到沙发边,看她坐下:“阿姨,我下次再来看您。”

 

他俯身拥抱沙发上的母亲。

 

然后快步走出了这间屋子。

 

直到确定池母不会再看见自己,陆离才远远回了下头。透过那扇玻璃,绝佳的视力告诉他,她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没有动。

 

 

*

陆离没有回家去。他坐着环线地铁,每到一个曾和池震一起去过的地方,就下站来走一走。走了几处,他发觉他们最常去的地方竟是天台,陆离在天台上眺望整座城市,再去往下一个天台,眼见着桦城从金色褪成玫瑰粉,又黑透了。

 

地铁上就快没人了。

 

陆离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列车缓缓加起速来,疾速将窗外的黑色倒影模糊成一片。

 

陆离伸手进衣服内侧去,那里有个隐蔽的口袋,藏着他每日都要过一次目的秘密。细心被折叠的信纸又被慢慢展开,纸页已经老旧,有干涸后的水痕,折痕快把一些字磨没了。陆离已经很小心地保护它,让它远离发黄发脆的命运,但第一次的损毁太严重了,他曾在手中攥紧过它,在上面掉过泪。

 

他已经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背得透熟,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一行行熟悉的字迹,但他还是从头开始默默地念。

 

 

陆队长:

你要是看到这封信,说明你果然翻了我的东西,也说明我果然死了。如果不是我死透了,我的东西你肯定不会碰。这么一看,我的计谋算是得逞了,那我还真挺得意的。

 

不过,一想到你读信时候的那副死样子,我就又觉得咱俩扯平了。我在你这儿何时讨到过便宜,你说呢?

 

玩笑就开到这儿。这封信,当然不可能是你搜出来的,因为很简单,它是我寄给你的。确切点讲,我托人送给你的。一个除你之外我为数不多信任的人,我对他说,帮我寄一封信,如果我明天死了,一年后会有邮件发到你的邮箱里,你按上面的地址找到它,把它交给桦城刑侦队陆队长。所以你能读到它,只说明一个问题:我挂了。挂了至少一年,现在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化灰。

 

我也犹豫过,也许明天我能活。但“也许”让人害怕。我其实很胆小,怕不跟你说这些,就真说不了了,况且我的直觉一向算准,陆离,一路走来处处险恶,现在我预感很坏,要是我真的离开,今后你能照顾好自己的后背吗?

 

靠,我怎么那么娘。

 

我写这信,就是要申讨你陆队长的。

 

你这个人,真的挺能让人不高兴的,要做总结,都不知道往哪儿做起。但想了半天,我还是觉得什么都不能跟那天比——对,就你让我在天台上拿枪崩了你那次。你明明知道我铁定开不了枪,还硬要我拿枪对着你,嚯,真是好手段,比你审案子高明多了。

 

其次,在你家没吃完的那顿饭我还记着。你说有你这样当朋友的吗?刚上菜就一次两次赶人走。我都佩服自己不翻脸,还想着不能让你为难,我可真贱。写到这儿我真打了自己一巴掌,墨水都淋纸上了。

 

一想到你这么凶巴巴的,可能还是会在我的追悼会上哭出声,我就特别高兴。

 

不知道你流眼泪是什么样子。明天之后的某一天,你会不会为昔日的搭档上掉几滴眼泪?我宽宏大量,可以允许你在角落里偷偷哭,当场掉眼泪的话,岂不把你人丢大了。

 

上面都是说笑的。我觉得追悼会是开不起来的。说到底,我也就一半路出家的刑侦队员,要同志们百忙之中给我举办追悼会,多不好意思。所以我让你一年后才看见这封信,那会儿追悼会就算想开也没办法了。我可太聪明了。

 

但也不是说我一点儿道德觉悟没有,你们人民警察到底感染了我嘛。可惜那警服我穿一天就被扒了,尽跟你瞎混了。

 

那警服还是你逼我脱的。你是真克我啊,靠。

 

……

 

你还有什么其他缺点来着?我一下子记不起来了。

 

 

陆离,我不能写太长,下面是我的真心话。

 

从小到大我都孤独。这个世上,能让我快乐的事不多,但看见你算一样。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你真的挺好看的。可能这话说了会挨你揍,但我也不怕说了,一来你伸手也打不着,二来不说,可能就再没机会了。好看不一定要形容女性,我说你陆队长好看,也没有戏弄的意思。我只是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了,可能是背法条的那几年,对文字美感的赏析力都被扼死了,以至于我现在只说得出这么个词来。关于这点,你要体谅我。

 

我遗憾的,是不能把时间往前拨一拨,去看看从前的你。现在的你不是不好,可我真想看看无忧无虑时候的你,年年拿第一的你,学校主席台上讲话的你,第一次穿上警服朝太阳敬礼的你。快乐不羞耻,别老板着脸嘛。所以,我在此要求你——

 

1.下辈子再见,记得还我一千二百块钱。

 

2.请我去你家吃顿饭,不许再赶我。

 

3.多笑一笑。

 

三条按照重要程度依次排列。

 

算了,还是别笑了。要是你不对我凶点儿,我怎么认得出你?所以不笑就不笑吧,我来做逗你笑的人。

 

南站边上新开了家店,老板是香港人,我去了,鸡蛋仔可真棒,你必须得让鸡蛋仔去试试,不好吃让他下来找我。还有我都跟我那几家店说了,以后温警官吃牛排免费,随便吃。

 

没话了。说完了。我怕再说就要永远说下去,但凡事都要到头的。很多话我不舍得讲完,不讲又不甘心,但确确实实,没时间了。你要是愿意,往后的日子里,我来梦里给你说。

 

前面我说没难过,是假的。我想到明天之后,就可能永远要去到另一个地方,那里大约很不怎么样,一片漆黑,吃不上西街的馄饨,偶尔想听我妈骂骂我都不行,也没有你陆警官。

 

前路再黑,你不会和我同行了。

 

想到这里,我其实掉了两分钟眼泪,信纸都给我哭花了,只好换一张。

 

骗你的。

 

三分钟。

 

对了。还有最后一句话,我一定要问。我知道我没资格跟你讨价还价,但都最后一次了,你就让让我,听我把话说完:陆离,你害我被吊销了律师资格证,能不能批准我在你心里办张永久居住证?

 

1.批准  2.还是批准

 

 祝 

      万事顺意

 

池震

 

 

*

轰鸣散去了,风穿过洞穴的声音消失,脚步声匆匆响起来,又归为沉寂。

 

有人叫他:

 

“先生,先生。”

 

陆离抬起头,乘务人员略带歉意地躬下身:“先生,这是末班了,列车到站了,请下车吧。”

 

他如梦初醒。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地铁里只有两个人。他分明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但一切就都这么过去了。这封熟得不能再熟的信,他究竟又看了多久?

 

陆离将信纸叠好,放回衣服里:“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我现在就走。”

 

乘务员笑笑,说没关系。

 

陆离从座位里迈出来,车门大开着,迎面扑来站内的环形夜风,像撞上久久不散的幽灵。跨出去前,陆离回头望了一眼。

 

他突然愣住。

 

列车黑色的窗玻璃上,倒映着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陆离猛然回头,在他的面前,无人的过道里,站着一身花的男人,领子开到胸口,一手插在裤袋里,见陆离看他,冲他粲然一笑。

 

陆离的心在狂跳。他立刻低下头来,闭上眼,双指挤按眉心:只要他意志够坚,就能抵抗这样的幻觉。

 

距离他上一次频繁地见到池震,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月。他必须阻止自己再次陷入暗无天日的思念里,这思念剥夺他的行动力、味觉、听力和一切,让他无时无刻不想追他而去。可陆离不能。

 

但当他再度抬头睁眼,对面的人影仍在原处。这一次,他看上去更加真实,陆离几乎可以嗅到他常用的那款香,被夜风缓缓递送而来。

 

走吧。走吧。陆离在心中一次次重复。再多一秒,他都能感觉到他的内在每一处,没有一处不决堤。

 

但幻影只是定定立在原地,等待着什么。

 

陆离突然被狠揪了一下心脏。

 

他缓缓站直身体。左脚靠住右脚,手举到太阳穴边,向着对面行一个标准的军礼:

 

“池震同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阔的站内回响着,“我陆离在此批准你,永远留在我心里!”

 

陆离见到对面的人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前牙,双眸闪闪发亮。他高举起手臂,向着陆离摇一摇,与此同时,无声地说了一句——

 

陆离也笑了,笑里带泪,在流下泪前,他转过身去。即便只是幻影,他也不想在池震面前再流泪。他答应池震多笑的。

 

他大步往前走去,没有回头。

 

那个人没有说出声,但陆离都听到了。是爱,是信任。生命逝去后也能交接给人间,一样长存。他可以开口,但却不必。

 

而他已在心里回答过:

 

我也爱你。

 

没有什么比爱更沉默、又响亮的东西了。

 

 

【完】




那张照片



续篇>>>《向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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