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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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虞海棠】艳阳天

“你就别哭了。”赵小棠说,语气已经像是在哄了。但没用,虞书欣像是被人揪了尾巴的兔子,先是因为惊吓竖起了耳朵,等惊吓劲儿过去,就变成了委屈,和害怕,一双眼睛瞪得比兔子都红。赵小棠以为,即便是哭,虞书欣也是哭得昭告天下,沸沸扬扬的,但虞书欣只是安安静静地流泪,偶尔才抽搭一下。被赵小棠吼了那一嗓子,虞书欣起先睁大了眼看她,接着便嘴角慢慢一撇,两条眼泪直挂下来。倒是不吵不闹,但那眼泪却流出了没完的一股气势。


赵小棠简直要叹气。本想说“你要再哭,今晚屋里就没你睡的地方了”,但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伸过了手去拍女孩子的背,以显自己悔过之意,求和之诚。虞书欣抬眼,瞥她一瞥,往后躲了躲,让赵小棠的手掌落了空。赵小棠的心一沉。别的不说,虞书欣长了张白净、易受欺负的脸,现在抱着膝盖窝在墙角,简直显得有些懦弱了。


像是发现了她的沉默,虞书欣响亮地抽了下鼻子,呜咽随之拔高。她一条腿还直直戳在赵小棠跟前,眼皮子底下,脚腕上的冰袋分外扎眼。赵小棠心彻底软了。认命地上前把冰袋翻个面儿,又抽来边上的面纸去揩虞书欣眼角。虞书欣这回没躲,赵小棠一张嘴趁机跟着服软,“是我不对,欣欣。别哭了吧?”


明明一小时前还不是这样,一小时前她们下了“班”,虞书欣和她不在一个组训练,结束得比她早,发了消息说在外面等赵小棠,一起去吃晚饭。赵小棠舞好,心又热,能者多劳,架不住组里女孩子们央求,留下来多指点了两句,等赵小棠挎上包急匆匆赶下楼,惦记着虞书欣是不是等急了,就一眼看到跟她一样焦灼的人候在楼前。虞书欣穿着上节目时那件惹眼的红色短装跟人说话,目光还往楼梯口瞟,赵小棠一眼把她从人堆里钓出来,还没开口喊,像有心电感应似的,虞书欣已经发现她,一声尖叫,接着像一朵小旋风,一枚小钢炮那样,朝着赵小棠直冲过来——


“赵小棠——!”


赵小棠把包往肩上一扛,张开怀抱,给直冲而来的小钢炮腾出位置。可刚冲出两步,虞书欣的身影,就跟着她的尖叫一起在赵小棠眼里跌落下去。等赵小棠蹲在地上查看虞书欣的脚腕,虞书欣已经趴着动弹不了,只有姿势还妖娆得像条受伤的美女蛇,泪汪汪的两眼却无辜如同野兔,“我脚崴了,赵小棠!”她眨着眼,泪花跟着一闪一闪,“好疼呀!”


赵小棠一看那鞋跟就明白了。虞书欣爱美,训练一结束就换下平底鞋穿上了高跟,她平衡又不那么好,见着赵小棠时一激动,三两步就把脚给跑崴了。赵小棠涌起满心愧疚,找了刚在一旁和虞书欣聊天的安崎,两人合力将人扶去了医务室。好一阵冰敷、上药,得知伤得并不严重,几天别有大动作就好,赵小棠才算松下一口气。记着医嘱,赵小棠又和安崎把虞书欣架回寝室。去食堂吃饭是不成了,赵小棠只得把饭从食堂打来,和虞书欣一块儿在寝室里吃。安崎留在屋里陪着虞书欣,怕她一个人待着,又要忍不住哭。可等赵小棠拎着大小打包盒回到门口,听见虞书欣在里头,不仅没哭,还笑得格外大声,


“诶呀安崎,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聪明?一摔就摔到赵小棠跟前,一点不差!那双高跟鞋是我特地挑的,最高的一双,平时走路都不稳,别说跑了。”赵小棠在门外都能听得出来虞书欣话里的得意,“又刚好摔得不那么严重,休息几天就能好。我可真是小聪明!”


赵小棠把门掀开时,安崎和虞书欣像是两只被猎枪对准了的猎物,睁着两对惊恐的眼睛望着赵小棠。安崎先从这场与她无关,即将来临的风暴中清醒,给虞书欣递个眼色,猫着腰出去了,经过赵小棠,眼睛都不敢抬,舞台上张扬得像只小花豹似的女孩子,溜出门去时踮着脚,静得像只波斯猫。


门一关上,赵小棠发了第一句话,“说吧,怎么回事儿?”


接下来是第二句,伴着手里盒饭重重往桌上一墩的脆响,“虞书欣,你有什么毛病啊,到底?”


话音一落,虞书欣肩膀一缩,哭了。


刚才崴了脚她都没哭。因为赵小棠这一嗓子,虞书欣噼里啪啦掉下泪来,眼看就没法收拾。


赵小棠僵直着手脚在边上站立。虞书欣哭得专注,头也不抬一下。终于,赵小棠被不出声的眼泪浇熄了怒火,泡软了心肠,坐到床边,放低了声音说好话,“…你别哭。到底什么事儿,为什么要把脚故意弄瘸,跟我说,行吗?”


可虞书欣就是不作回答,一门心思憋足了劲儿流泪,虽然哭得安静,却哭出了肝肠寸断的架势,直把赵小棠从怒哭到怕了为止。赵小棠的心起先是硬的,接着软了,又接着生出一点她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咸涩。她不是硬如铁石的人,但也从没有过不必要的情感丰富,可看虞书欣哭,她就像被什么由内里翻捣破了,成了令人难受的碎片。


好在到底是把人哄住了。等把虞书欣的最后一点泪擦干净,赵小棠心一横:去他的吧,虞书欣到底为什么故意摔个跟头,又有什么要紧?虞书欣的想法和一般人不一样,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她怎么高兴就怎么来。总之她是再看不得虞书欣掉眼泪了。其他的又能多重要?

 


第二天起,赵小棠的身边多了条尾巴。与此同时她又成了这条尾巴的拐杖。


赵小棠白天去练习,就提前先把虞书欣送去另一个训练室。等到了下午训练结束,赵小棠再把虞书欣接回来,送回宿舍,再去食堂。虞书欣虽然暂且崴了脚,但小组训练不能落下,身子挪不了,可眼睛还能看,耳朵还能听。赵小棠有一回路过虞书欣在的教室,一眼瞄见窝在角落里的虞书欣,两眼炯炯地看着队友动作,就连头发都在默喊1234。赵小棠对虞书欣的倔劲儿并不意外。她悄悄看过虞书欣上节目排戏的片段,威亚箍在身上,勒得皮肉陷下一层,疼劲儿还不包括在半空中轱辘一样一回回地转。那种大部分女孩儿在这个年纪可能咽不下去的苦,虞书欣却边掉眼泪边追讨着吃。打那时起,赵小棠就知道,内里的虞书欣和表面上表现的样子,并不完全算得上一个人。


当然,赵小棠也跟很多人不太一样。要长成赵小棠现在的样子,这不一样就得早早现出端倪。


赵小棠和身边人的分水岭出现在她十二岁。十二岁的赵小棠手长脚长,在同龄人里鹤立,常拿下巴瞧人。但这不是她主观意识,只是从小练舞落下的仪态如此,但凡跟她有过交往,就知道她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赵小棠也有真不高兴的时候,那时她就仰着脸,两道眉毛一扬,眼睛跟着向上一跳,两帘眼皮一垂,一副谁也不好惹的样子。那年南方来的剧团来赵小棠学校选人,就冲这张脸女团长相中她,想栽培她唱女小生。赵小棠就那么扬着眼角,说“北京就我家,哪儿都不去。”结果赵小棠照着另一条轨迹长到今天,来了青春有你,遇上虞书欣,当年的越剧没唱成,倒被逼着学会了川剧变脸,一张表情跟着虞书欣说变就变,活像跟虞书欣言行举止相对相应的晴雨表。


好在虞书欣的消沉闪动一下就雨过天晴,到了第二天晚上,就又现出原形,碎碎念着,对赵小棠管头管脚,


“赵小棠,把你鞋子摆摆好!”


“赵小棠,音乐小点声,我还睡觉呢。”


平日里,赵小棠肯定得回怼几句,但此刻毫无怨言,一一照做。赵小棠一点不准备和虞书欣计较。虞书欣乐意怎么来都行,起码赵小棠安心。


这天虞书欣她们组训练结束得早,提议饭前去隔壁串门。隔壁就是赵小棠她们组。一帮女孩子闹哄哄结了队,浩浩荡荡往隔壁训练室门口一站,虞书欣带头喊,赵小棠!赵小棠我来看你了,快来接驾。


门开了,赵小棠一张脸淌着汗,看到一群人,先一愣,马上豪气地笑了,说,这么多人来串门儿啊?可有的热闹了。快进来吧!


有人在后面张望,冲里头喊,你们干嘛呢?


里头就有人喊话过来,我们看赵小棠跳舞呢!


赵小棠朝背后挥手,去,谁跳舞了?别瞎说!


门口的人鼓噪起来,嚷着说赵小棠跳舞啦?那我们也得一起看吧!边说边一窝蜂地涌进训练室,没等赵小棠答应什么,就在地上自觉围坐了一圈。


赵小棠还真没跳舞。她只是例行帮着几个队友矫正姿势,帮她们压腿,教她们卡节奏,这是她每天的任务,习惯了,也没往心里去。现在倒好,她莫名被所有人呼啦围在了中央,十几双眼睛盯住她,一副她不跳就不罢休的样子。


赵小棠没辙了。好在一个下午过去,她一身筋该拉的也都拉到了头,此刻浑身舒展,正是一现身手的好时候。


赵小棠说跳就跳。还怕了你们不成?她一挽袖子,迈步到人群中央的空地上,站好。


赵小棠亮出了起舞的姿势。她一站定,她的眼神就变了。赵小棠还是赵小棠,又完全不是那个赵小棠了。舞是即兴的,没有音乐,但赵小棠心里却有,所以她伸出一条胳膊去,抬起一条腿的时候,所有人也听到了她心中奏响的歌。跟着心中的音乐起舞的赵小棠,是一匹光闪闪的流水,一声呼吸,一种意念。她赤脚跳在地板上,就像跳在原野上,雪海中,竹林里。舞是没有形的,你心中想的是什么样,要它是什么样,它就成为什么样。赵小棠的身体被她的心牵动着,去到任何一个意想不到之处,连她扬起的发辫里,都有不知悔改的逍遥侠气,推着她,随着她的每一个起跃,推她去照进半壁屋子的暮光里去,像要被那抬起她的一束夕阳送去无际的天边,跟着太阳落下去,遥遥地飞走。


所有人都特别静默。等赵小棠跟着心里音乐的停止停下,这种静默也在持续。舞一完,那个赵小棠就又回来了,赵小棠一脚从云里踏回大千世界,对着十几双睁得溜圆的眼睛,也张大了双眼瞪回去:


“看什么看!跳完了,满意了?没下回了哈!”


有人叫了一声,“赵小棠你好帅!”接着其他人也叫:


“赵小棠我要嫁给你!”


赵小棠觉得这帮人太好笑了,可她还没笑成,就听见划破耳朵的一句惊叫,把她震得几乎没站稳:


“你们谁敢!?”


虞书欣侧卧在地上,但一点儿也不楚楚可怜了,像被无形的怒意点着了头发,变成了要把所有跟她对视的人变成石像的美杜莎,“你们谁都不能跟赵小棠结婚!”


有人被她逗乐了,反过去逗她,“那难道你能啊,欣欣?你要是能嫁给赵小棠,那我们也能呗。”


虞书欣脱口叫道,“我当然能!”说完一愣,思考了片刻,不大情愿地又小声说,“那你们也就是二三少奶奶,我得是大少奶奶,那才行。”


赵小棠实在听不下去,不知道再不拦着,虞书欣还能迸出什么疯话来,可对面偏偏不依不饶,“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按法律规定一夫一妻。谁有本事谁跟赵小棠结婚!”


“不行不行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虞书欣的两条马尾都摇疯了,要不是伤了腿实在没法子动,赵小棠怀疑她会像母狮子一样扑上去跟对方扭在一起。赵小棠急得要命,心想虞书欣怎么就那么迟钝,怎么就能看不出来,人家纯是在开玩笑呢?


“我说行就是行!”对方还在激她。


虞书欣翘起一根手指,直戳对面,放话,“你要再说,我就把鞋子丢过来了!”


赵小棠以为自己没听清楚。等她要冲上前去阻止虞书欣真把鞋子脱下来,虞书欣已经举起了边上另一双赵小棠分外眼熟的鞋子,扬手就要丢——


“虞书欣你住手!”赵小棠急吼吼叫道,“你扔我的鞋干嘛?”


虞书欣一扭头,看赵小棠的眼神幽怨与恨意并存,“反正你又不爱穿鞋,给你丢了正好!”


训练室的门被人推开了。安崎的脑袋探进来,“结束没有啊,你们?一起吃饭去啊!”然后停下来,看着僵在原地的赵小棠,举着一双鞋在空中的虞书欣,和整一屋子瞠目结舌的人,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带着不那么明白的表情,说,“不好意思…我先出去等。”


门关上前,赵小棠听见安崎小声嘀咕,“怎么又是我啊。”


安崎救了赵小棠一命。算是把上回和虞书欣说小话的罪给赎了——虽然赵小棠知道,这事儿压根怪不了安崎。


可现在轮到她自己落入了窘境。其余人散开后都三两去了食堂,只有她得照例先送虞书欣回去宿舍。一路上虞书欣一言不发。赵小棠两天前稍稍放下的那一口气,此刻又提到了胸口。等她把虞书欣送到床边安顿好,才试探着说了第一句,“晚上吃什么?”


虞书欣也不看她,往床上一靠,没精打采的模样。赵小棠只能从上面看到她的一圈睫毛。虞书欣把下巴抵在抓过来的娃娃上,两眼茫茫不知看向何处,“有什么,我就吃什么吧。”说话的声音像在做梦。


赵小棠看她的样子,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抿了抿嘴,出去了。


但赵小棠还记得虞书欣上礼拜说过想要吃食堂的牛肉面。赵小棠提着打包的面条,又随便给自己在隔壁窗口要了份炒饭。想到虞书欣像只被人抛弃的小动物的丧气样,赵小棠就觉得也没了胃口,吃什么都是一样。她直觉虞书欣的反常和她脱不了关系,但细想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赵小棠在回去的路上走得心不在焉,迎面走来了人也浑然不觉,昂着脑袋和对面低头看手机的路人撞了个结实。


“…”面在地上泼出一滩,汇成一汪难堪的眼泪。赵小棠瞪着这摊惨剧,大概是她表情太吓人,对方话都不利索了,


“我…我我赔给你!”


赵小棠只是摆了摆手,“不用了。”她突然感到疲惫。她蹲下去拾盒子,微信语音的铃声跳起来,赵小棠的心也跟着一跳,像是期待着什么似的去掏手机,一看,是金吉雅摇来的,赵小棠接了,金吉雅在那头说和孔雪儿两个人要各自加练,吃不了晚餐了,让赵小棠方便的话就一起给顺点儿吃的回宿舍。


等赵小棠拎着三四个打包盒,再去到牛肉面的窗口,浇头已经卖完了,只剩下了面条。提着没有牛肉的牛肉面,赵小棠站在一片腾腾白雾里怔忪了一会儿:她又是在执着些什么?


天色早黑了。房里也是黑的。赵小棠走到门口就知道房里的灯没打。黑暗更像一种吐息,让人摸得着它的脉络。赵小棠轻轻推门进去,虞书欣大约是坐着睡着了,脑袋歪着栽向一侧的肩膀,像疲于迁徙后眠于黑夜的一只候鸟。


赵小棠微微放下心来。她刚把盒子放在桌上,身后就传来了响动。赵小棠回头看见虞书欣睁开眼,还是迷迷蒙蒙一副样子,赵小棠朝她笑笑,走去把灯打开,“醒啦?”她说,声音温柔地像一簇焰火在黑夜里悠悠上浮,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可虞书欣像是不为所动似的。她掀开被子想下床来,赵小棠连忙制止,说脚伤没好呢你忘啦?虞书欣怔一怔,慢慢“哦”一声,好像才记起自己为什么坐在这儿。赵小棠给她端来面碗,又把筷子递进她手里,虞书欣不响地接过来,埋头吃饭。


赵小棠心里翻江倒海。她其实没看上去那么大大咧咧,这点就连虞书欣也说过。赵小棠有她自己的敏感之处。赵小棠惊讶的是虞书欣竟然能看穿她的敏感,那种看似不该在虞书欣身上出现的敏锐,就这样轻巧地把赵小棠的侧面揭发出来。赵小棠一度觉得那是个巧合。可看着眼前的虞书欣,赵小棠心里翻腾着从未有过的不确定。


赵小棠清清嗓子,“那个…我去的时候,牛肉已经没了。这个其实是牛肉面。”


虞书欣的筷子停了一下,又跟没听见赵小棠话似的,继续动下去。


赵小棠只能接着找话说,“本来是有的,金吉雅给我打电话来着,让我给她和孔雪儿带饭,等我再过去,就卖没了…”


她话没说完,虞书欣的筷子却突然停了。虞书欣毫无预兆地把筷子往面里一插,碗往边上一放,在赵小棠惊异的眼神里,做了更令人惊异的举动,伸手就去解身上睡衣的扣子。


赵小棠给吓得跳起来,扑上去扯住虞书欣,“你干嘛呀?真发疯了你!”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话不能这么说,这下可好,虞书欣又被她吼得哭鼻子怎么办?赵小棠实在遭不起这第二回罪。


可虞书欣只是昂着头,视死如归地跟赵小棠对视,“赵小棠,我要跟你把账算清楚,你归你,我归我。”


赵小棠愣住了。虞书欣说的这叫什么话?给她一百个脑子,她也不该说出这种话来。她还这么壮士临行般看着赵小棠。赵小棠简直怀疑虞书欣是在背她哪段电视剧的台词。


但赵小棠看到虞书欣身上那件睡衣,又突然意识过来虞书欣话里的意思。那件白色带波点的睡衣,是赵小棠借给她的。可虞书欣究竟什么着了什么魔,衣不蔽体也要跟赵小棠分家啊。


赵小棠的问题却没能问得出来。她的手还攥着虞书欣的,两个人贴得那么近,近得赵小棠一眼就能看见虞书欣眼里的东西,晶莹的,脆弱的,像个谜面,赵小棠不知道谜底,却预感这谜面,重得像是立刻就要坠下来。


她被震住了。等她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她听见虞书欣开口轻声说,


“你就是不在乎我呗,”她说,“赵小棠。”


赵小棠再也没听过有人用比这更可怜的语调和她说话了,就像在那一刹宣判她罪恶滔天。甚至都没能看清虞书欣是不是真的又哭了,赵小棠就慌忙地伸出手去,想要擦拭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眼泪;但她没来得及伸手,就被突来的一股力量一顶,顶得她手脚并掀,仰倒在床——


有亲吻落在赵小棠左脸颊上,重重的,不由分说的,带着点恶狠狠的意思;接着,赵小棠的右脸也被同样地对待了,不多不少,也是两下,像是盖两枚左右分别对称的章。再接着,赵小棠的怀里拱进一颗毛茸茸的东西,便没有了动静。


赵小棠花了前所未有的漫长时间,才从晕眩里脱身。等她看得清头顶上的天花板,她突然笑出声来,


“欣欣。”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抚摸怀里那颗茸茸的脑袋,从光裸的后颈,一路再到小山似突起的脊骨,感受那具轻薄,娇小,青春的躯体在她的触摸下发出反射般的战栗。


赵小棠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虞书欣从胸口拔起来。虞书欣果然又哭了。刚才对着赵小棠发狠卖凶她没哭,被赵小棠吼也没有,现在倒又红了眼眶,很没道理。虞书欣不让赵小棠擦她的眼泪,把头扭开了,拼命翻起眼睛朝上看,撅起嘴嘟囔,“我没哭。谁哭了?”边挣扎着掉下来一串眼泪。


赵小棠抓过来边上的镜子怼到她跟前,“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


虞书欣一声尖叫,向后弹出去老远。过了半天,才在赵小棠鹅似的笑声里摸索着,重新靠回镜子边,把遮挡视线的一边马尾下挪一寸,露出右眼珠子端详镜子里的自己,一看,又带上了哭腔,但这回赵小棠能听出来的是假的,撒娇耍赖的成分占了大半,“我眼睛都肿啦——好丑呀——赵小棠都怪你!赵小棠——”


赵小棠懒得理她。把边上的面碗端起来,居高临下地扬起眉,“饭不吃了是吧?不吃我拿去扔了。”


这一恐吓比什么都有作用,虞书欣一甩头发,往前一扑夺食,“给我给我!”


赵小棠边看着虞书欣嗦面条边笑。她从没觉得这么高兴、轻松过,即便不在跳舞,也觉得身体凌空,心飞到天上,不肯坠落。


“面凉了吧?要不我拿去微波。”过会儿赵小棠说,“都不冒热气儿了。”


“不用不用。”虞书欣把脸埋进碗里喝汤,赵小棠欣慰不到一秒,又听人嘟哝,“连块牛肉都没有,谁还在乎冒不冒热气啊?”


赵小棠这下听乐了,“诶,那你是不是也得写一千字投诉食堂,控诉一下不卖牛肉只卖面的行为?”


她这是把虞书欣给度假酒店写一千字英文投诉信指控鸡肉炒面里没鸡肉的行为拿出来开玩笑。虞书欣听出来了,但没跟她较真,盯着赵小棠说,“这回就算了,反正便宜我都占回来了。”


赵小棠不明白,好奇,“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怎么不知道?”


虞书欣又不说话了。一双眼睛看哪儿都不看赵小棠了,嘴巴撇到左又撇到右,过会儿慢慢红了脸。


赵小棠恍悟了。“噢!”她说着,把脸凑到虞书欣跟前,把两大片油光晾给虞书欣,逼她看,“你不提我都忘了。这笔账我都还没跟你算呢!”


要是虞书欣动得了,肯定已经站在地上跺脚。但她不能,就只能扬起两只巴掌,和海豹似的拍打赵小棠,“诶,赵小棠你…”也说不出什么反抗有效的话来。


但这就是真真切切的虞书欣,又回来了,回到她赵小棠的身边,她好像曾经短暂地失去过她,可好在有赵小棠这道锚定在岸口,虞书欣这条船就总能归乡。等到海上的雾散,等全部的话说开,她就能再一次地迎来一个艳阳天。


重回艳阳天里的虞书欣又开始支着赵小棠四处转。


“赵小棠——给我揉揉脚。”


“别瞎嚷嚷了你!到今天就该热敷了,还揉,血管揉破了怎么办?脚还想不想要了?医生的话听进去了几句啊,你!”


“这不是有你听着嘛…”


又过一会儿,


“赵小棠——你扶我去外面走走吧,我都憋死了。”


“自作孽不可活,花健康买教训。就受着吧你,啊。”


可虞书欣那作劲儿又上来了,跟个喇叭似的趴在赵小棠耳边哇哇广播,赵小棠支撑不力缴了械,叹着气,“那把衣服披上再去,”她把虞书欣的手掬过来,皱着眉,放在手心里搓两下,“怎么躺被窝里也凉啊?”


虞书欣躺在被子里,看着她笑得又乖又甜,连眉毛都是甜丝丝的,“那我要穿那件宝蓝色的,和你的睡衣搭,在柜子里,你拿给我。”


“那件你不是借给陈昕葳拍片子了吗,就没要回来。你忘了?”


虞书欣的眉毛又耷下去了。赵小棠心口一紧,搓着虞书欣手掌也停了,虞书欣却又抬起了眉毛,眼带讨好地看赵小棠,“那…我们把给金吉雅她们的晚饭当宵夜吃了吧…”


赵小棠忍不住笑了,“虞书欣你…”


“我没吃饱嘛!”虞书欣的嘴又要往上送,“赵——”


“行了行了!记得给人留点儿。要不然我没法交代!”赵小棠说,没意识到自己嘴角咧得和耳根连成了一道。


晚上金吉雅回来,对着打包盒狐疑,“食堂的虾饺什么时候一份就这么点了?”


赵小棠正把枕头拍松了,往虞书欣边上坐,头也不回,“我去晚了,就剩那么几只了,就这几只还是我从上一个人手里抠下来的——虞书欣你往里边去点,不然我半夜睡地板?”


金吉雅不吃东西了,孔雪儿也不拍面膜了。四道眼光齐刷刷射过来,审判床上的两个人,“你俩今晚睡一块儿啊?”


被审判的人倒是浑然不觉,一副眼里只有彼此的模样。只是那气氛很难描绘,像从羊圈里偷跑进去一只狐狸,可羊儿却比谁都高兴似的。两个人看了半天,说不出哪里不对,也就作罢。


 

虞书欣痊愈的那天是个大晴天。赵小棠和她起了大早,却磨蹭到最晚才出门。


赵小棠替她扎了马尾小辫,帮她把粗心折进去的衣领翻出来抚平。赵小棠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虞书欣,不知怎么的,心里涌起一半骄傲,一半窃喜。


虞书欣难得地乖顺了,也不吵嚷,嗓门也秀气了,又变回了白兔样,汪着水润的眼睛,忐忑地上下打量赵小棠,“我们还不走吗?会不会去晚了不好呀。”


看着她这副模样,赵小棠到底还是没能忍住。伸手搓了搓虞书欣的脸,又揉了揉她的后脑勺。


“下回别犯傻了。”赵小棠说。


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怎么…怎么就没能想到呢。”说完她就真笑了,像晴空里绽开艳丽的一朵海棠。


太阳那样大,那样光明,风都跟着被晒暖一层皮,吹来的时候,人就再也不用缩起脖子来躲。天大概是真的凉不回去了,往后的日子,会一天更比一天暖和。


通往露天的台阶就在眼前,赵小棠的手却一暖。她回头去看,虞书欣的眉目在强光下瞧不真切,但手里的温度告诉赵小棠,她和她一样,也为即将到来的好日子满心欢喜。


她们扣紧了手指,昂首,大步向前,走到外头的世界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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